闫红说 | 我没有我妈高尚，也没我爸敞亮
前几天我见到我妈，她说你怎么不去把头发打理一下，你看人家做个离子烫，把头发拉得顺顺溜溜的多好。
我说我非得让人知道我头发没几根了这件事吗？现在起码人家摸不清底细，我头大，人家以为这个体量多少由一部分头发造就，要是拉直了，人家就知道我这头发就薄薄一层。
我妈说，那你随你爸，我头发多，你看我到这个年纪头发还是很多。
我以前都没注意过我妈的头发，这么一看，果然。
请放心，这篇不是要推广洗发水，我想说的是，在头发少这件事上，我确实随我爸。
我爸年轻时长得很好看，人到中年开始被两件事困扰，一是发胖，二是脱发。一个曾经很好看的人，面对自己变得没那么好看是很痛苦的，我记得我爸经常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，发自肺腑地说：“我现在真丑。”
三十多年前，我爸就按照报纸上小广告的地址汇款买过减肥药，还吃过何首乌，你听名字就知道它主打什么功效。事实雄辩地证明，基因很难被改变，我爸早就该从我奶奶极度稀疏的头发上，看到自己不可逆转的命运。
我以前没想过，这也是我的命运。虽然我一出生就是个头发少少的婴儿，后来剃胎毛只能揉成黄豆大小，要是做胎毛笔的话，是不是可以做个羊毫？
少就不说了，额前还有个旋，也随我爸。永远没法梳个服服帖帖的刘海，乱七八糟地翘着，也无法弄那种傻甜白的齐刘海。全部梳到后面呢？也不行，我额头短同时脸宽，要是没点刘海掩映着，瞬间老十岁。
说到脸型，我又不随我爸了。我爸和我奶奶都是当下流行的小脸，我爸还是高鼻梁，W下巴，我一直怀疑祖上有异族血统，不过现在能追溯到的，是从山东枣庄迁过来而已。
我要是脸型随我爸小脸，再有个高鼻子，这刘海也好处理。偏生我的脸随我妈，而我妈随我姥姥。我妈怎么就不能随我姥爷呢？我姥爷长得也很好看，脸部轮廓极其立体，像个外国人，好在我妈随了他的高个子和白皮肤，我小时候去我妈厂里，人家都说：“大个子的闺女来了。”
我又没有我妈高，也没有我妈那么白，感觉我投胎时中邪了似的：“大家喜欢什么我偏不选什么”。
关于这点我已经怨天尤人很多回，但今天我想说的重点是，性格这个事，我倒是谁也不随了，我其实随便随谁都很好啊。
我爸妈曾经各自碰到过一件相似的事，两人处理风格大相径庭。
几年前我妈碰到她发小，发小问她一个月退休金有多少，我妈说一千七。发小说，我一个月退休金四千，我家那位八千多，我们加起来一两万，怎么花都花不完。
我妈回家很开心地说起这件事，我很生气，这啥人啊，问我妈收入时是不是就不怀好意，知道她一千七还显摆自己的一两万，再说八千多加上四千多最多也就一万三，怎么比倪萍大姐还会四舍五入呢。
我妈说，没什么啊，他们一两万花不完，我一千七也花不完啊，不是差不多吗？
是她的真心话，非常心平气和，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。
当时就觉得我妈非常牛。我生气是因为我跟她发小逻辑一样，觉得挣钱多厉害，挣钱少不厉害，挣钱多可以更自由，挣钱少就要收束欲望，处处受限。但我妈无欲则刚，在一千七的范围内实现了她的财务自由，她跟谁都不比，谁也就没法跟她比了啊。
有我妈半辈子的为人处世背书，她这话是可信的，没有一点假装岁月静好的意思。
但我妈这境界太高，绝大多数人可能都做不到，那么像我爸那样也行。
有天我爸在一个兼卖保健品的理疗机构做理疗，来了一个人，坐在他旁边，跟他说：“我认识你……”
很像《情人》的开头。但接下来，人家并没有说：“我永远记得你。那时候，你还很年轻，人人都说你美，现在，我是特为来告诉你，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balabala……”
而是说：“我还认识你一个老乡，你现在混得可不如他。”
这个说话风格是不是很奇葩？这么奇葩的人我自己也遇到过几回，每次遇到都很困惑，我跟人说话总是处处小心还担心一个不留神说错话得罪人，这些人怎么就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尽拣不中听的话说，还能顺利地活这么大岁数？
但是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？总不能立即翻脸吧？那样就显得太不大气了。
可我爸不管这一套，立即要这人说明白，他怎么就混得不如那老乡了。
陌生人便告知那老乡的孩子现在都是公务员，以及配偶也是公务员，他甚至知道人家孩子配偶现在月收入有多少，另外还有绩效奖等等。
说到孩子，可撞到我爸枪口上了。我爸这辈子最不怵的，就是跟人比孩子。倒不是我跟我弟多优秀，我爸有个特异功能，不管他俩孩子实际情况怎样，他都觉得光芒万丈。以前我跟我弟是俩超级学渣，他都没发过愁，一说起自己的孩子，立即滔滔不绝洋洋得意。
所以我爸冷笑一声，把我和我弟拿出来跟人对比，很机智地采取了田忌赛马的比法。我弟不是做生意吗？我爸就把我弟收入最高那天拿出来说，给人的感觉就是，我弟一天的收入，抵老乡孩子配偶干一年的。
又夸耀了一下我妈，会开车，爱读书，发表过文章，到处旅游，还出过两次国。
陌生人听了，心服口服，说，那，还是你混得好。
我爸转述给我听，我虽然觉得我爸这境界没我妈高，但很爽很过瘾不是？而且人家也没怎么样，简直是皆大欢喜呢。
我的问题是，我既没我妈高尚，又没我爸敞亮，只能生一肚子气，在心里骂这人一百句“奇葩”愤愤然又默默然地回家去。
我的性格自成一体，触觉敏锐但是反应慢，不喜欢跟人深度接触，包括跟人过招，但是又气不顺。前几天看到一句话，我觉得说得很好：情商低也比内耗好。我爸最多是情商低，但他自己活得爽，我就是老在内耗，损己不利人。
虽然明白这些，但要改也难，好在我人生里破绽已经那么多，再多一样也无妨。
文 / 闫红 图 / 3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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