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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宽 | 点点繁星——怀念父亲二三事

2016-11-17 孙宽 宽余时光


🐵Tips:点击上方蓝色【宽余时光】查看往期内容🐒


这个周末,是父亲去世四十周年纪念日。


父亲于我,实在太遥远了;然而记忆却从未因此而淡漠。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,反而无数往事都拥挤着,随时都要迸发出来。


今天,就让思念出来透一小口气吧!

 



点点繁星

——怀念父亲二三事


父亲已经去世四十年了,他去世时我实在太小,不知道为什么,我觉得自己的情商就好像再也没有长,一直停留在那个瞬间的定格里。虽然我对他的面貌记忆,由于得知他去世的噩耗,过度震惊而丧失了;但是有关父亲记忆的点点滴滴却一个都未曾淡去,也许正因为太珍贵,所以才特别珍惜吧!


这些记忆如点点繁星,世界喧嚣时便悄悄隐去;但在寂静的夜晚,深邃的眼睛就会找到它们,它们依旧清晰,甚至照亮了夜空。


我的零散记忆从两岁就已经开始,不过非常完整而且清晰的记忆则是在三四岁以后。


七十年代初期,在黑龙江的建设兵团下属的连队,我们家是为数不多订阅报纸和杂志的家庭。我最初认字就是跟父亲读报看杂志学习的,每天记几个标题大字,但最让我着迷的是当时关于对恐龙化石的研究,那算是人类的新发现,估计还是国内讯息太闭塞了。父亲和哥哥总在谈论,而我看画报上的恐龙,觉得它们实在太神奇了,那些画面仍然非常清晰,特别是那些能飞的恐龙,它们令我充满无限遐想。


我有两百多本小人儿书,家里的零用钱几乎都买了小人儿书。月初一发工资,父亲就去二十多里外的团部小镇上买些家用,他总能省出一两毛钱,买上一两本小儿书带回来。约莫他快回来时,我会去公共汽车站等他,其实我是去等我的小人儿书。偶尔我也跟着他一起去小镇,不过我长得高,五岁就要打全票了,所以我能跟着他去的时候不多。


我母亲总埋怨父亲没有把钱花在刀刃上,吃穿都不够的年代还总买些糖豆酸枣类没用的东西,母亲一看他买回来的东西就生气。不过他反正不急,每样东西都有用的:“大红枣,给孩子们蒸红枣荷叶馒头,红糖蒸糖三角儿,熬红糖小豆粥什么的;一点儿桂花、芝麻和花生,给孩子们做花生糖用。当然了,小儿书绝对不能不买,每次余子(我的乳名)趴在人家柜台上,一看就是几个小时,总不能不买一本,何况孩子不就喜欢这个吗?”


母亲拿他没有办法,出去一趟的钱真的是一分都没剩回来。那个年代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母亲有自己的考虑,她总想让孩子们穿得体面一些;而父亲总想着孩子们都能吃个新鲜或花样儿,营养不能缺了,嘴也不能亏了,还要让哥哥下班、姐姐放学回来时有个盼头儿。所以他总能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得一分不剩。在用钱这一点上,他们从未能达成过一致。


不过父母亲有很多一致的地方,他们都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为我们找书看,我那时还太小,可能五六岁的样子,认字不足而不能阅读大人的书籍。这样一家人每天晚饭后,就坐在小炕桌的油灯下,父母亲和哥哥轮流读书给大家听,每个人都读半个小时;母亲边听故事边给我们缝缝补补,父亲边听边翻看报纸。那时家里还没有收音机,多数情况也没有电,特别是冬天的夜晚就显得更加漫长,不过一家人在一起读书,着实温暖了寂寞的冬天。


我就半懂不懂地跟着听了《水浒传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西游记》,还有《格林童话》等,前两部书我可能听了一会就睡着了,后两部书的故事记忆还比较全,我曾幻想自己是孙悟空变成的各种动物,在我的白日梦里我也常是格林童话里的各种人物。总之,我必定有某种超能力,这可能和现在的小孩喜欢超人或蜘蛛侠是一样的。


偶尔没有书可以借阅的时候,父亲就讲故事,每天讲的故事就好像现在人们看电视连续剧一样,一集连着一集,他总是能停止在一个悬念上,让孩子们都带着遗憾,还有所盼望去睡觉。我总想像磨叽他要糖吃一样,再磨他多讲一会;对于我要糖吃,他完全没有抵抗力,但是守住一个精彩的故事结尾,他确实定力十足,从来都没有妥协过。


他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是《九只大象》。这个系列故事一直讲到我上学,我休学,最后讲到他去世,但仍然没有讲完。我不记得哪一位作家曾经说过,听故事最能够培养孩子的想象力,父亲讲故事特别注重环境和气氛的渲染,他给我们描述声音、颜色、甚至连想象都无法触及的环境氛围,比如九个兄弟和九只大象在热带雨林里探险,在漆黑的森林里,下着小雨,探险队遇到了一只怪物,在黑暗中望去怪兽放射出两道幽绿的光,隐隐约约在雨中晃动……雨停了,雨滴从树叶上跌落下来发出的“滴答”声,怪物靠近时喘着粗气的“呼呼”声,它走在草上的“唰唰”声……其实怪物始终没有出现在兄弟们面前,但是他讲的时候紧张的气氛使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。


我紧张得一直想要尿尿,又不敢一个人去外屋尿尿,非得拉着姐姐陪我去,而且我不许她离开我半步,我甚至要把门窗上挡风的棉帘子一个一个撩起来反复检查,害怕后面会藏着怪物。


六岁半我上学,上了一个月我就生病住院,然后休学。


我休学的那一年里,父母都给我留很多功课。我每天除了抄写生字和做算术题,还有不少其他功课,其中包括描红模子和写简单的大字。母亲给我抄字头,父亲给我批阅,我也不记得那是颜体字还是柳体字,但是我记得我母亲的字非常漂亮,它们端庄、圆润。但是练字对我来说,其实是比较困难的,因为我实在不喜欢。一是母亲要求太严格,坐姿要正,持笔要端庄,笔杆要直还得对着鼻子尖;我慌慌张张地还不能上来就写,还要持笔静坐五分钟,她的规矩太多,使写大字变成了一件苦差。二是我很难安静地坐下来集中精神个把小时,除非我自己喜欢的随意画画,我可以画上几个小时。


不过我现在必须承认练字最终使我克服这些困难。而且我的毛笔字一直坚持练到初中毕业,钢笔字则练到大学毕业。父亲批阅毛笔字有一个特点,就是彻头彻尾地表扬。他总是说:“啊,这个字写得好,端正;那个字也好,用力均匀;这一横写得不错,那一竖进步了;这里起笔藏锋了,那里顿笔有力了…… ”


他把一篇大字说得跟个艺术品一样,满篇都是红圈圈,他慢慢地说,好像比我划拉一篇字的时间还长,他会仔细地讲评每一个字,甚至每一个笔划。我虽然爱听表扬,但还是觉得表扬的时间太长也很难熬,因为我并不在意他表扬什么,况且也听不懂;我只盼着他快点批阅了,好讲故事。但是父亲无数“漫长难捱”的表扬,使我把自己最不喜欢的练字一直坚持到了今天。现在写字完全成了一种精神治疗,它能让我彻底休息放松。


一年夏天,父亲被派遣去山上伐木,砍伐树木时跌落下来一窝小山雀,小山雀妈妈不肯飞走,父亲就把山雀妈妈和小山雀一起用帽子兜着带回了家,父亲以为自己救了它们一家大小。我记得山雀妈妈全身都是灰色的,眼睛乌亮的,嘴巴两侧有漂亮的黑色线条,头顶上有一小搓漂亮的黑色羽灵。小山雀尚未长出羽毛,一个个长着大嘴要食吃。我看到它们的时候真是欣喜若狂。


然而母亲看到它们,对父亲说:“这下可坏了,它们全都活不了,不该把它们带回家”。我一听,马上就哭了。“活不了!”那几个字,实在太刺痛,令我非常伤心难过。


父亲说:“我把它们留下,也一样活不了。它们的窝已经被毁掉了,可能它们连一个晚上都熬不过,怎么办?”


结果真如母亲所说,愤怒的山雀妈妈拒绝吃食,我把它嘴巴扒开喂什么它都不吃。母亲说山林中的鸟都是吃活食的,不能飞翔的小鸟根本不能够存活。于是我到处去挖蚯蚓,把菜园子挖得一个坑一个坑的,希望能救活山雀妈妈和她的孩子们,倔强的山雀妈妈仍然愤怒不食,后来它竟然连水都不喝了。


那时,我实在无法懂得什么叫“不自由,毋宁死。”,但是山雀妈妈那愤怒的眼神却令我无法忘怀。就这样,我第一次经历了面对死亡的痛苦,父亲则陷入两难的自责之中。


它让我了解了什么是救助无奈:不把它们带回家,整窝的小鸟也许在当晚就会死掉;带回家,最终它们还是死掉了。人类面对大自然是多么的渺小和无能为力,生命竟然如此脆弱。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山雀妈妈和几只小山雀相继死去的。那种痛苦和挫败感实在无法言说。


我因此郁郁寡欢了许多日子,直到有一天我把别人家扔出来一只小猫捡回了家。


那是一只病得已经快要死了的小猫,邻居说不要它了,反正快死了,就把它丢在冰天雪地里。我正好在家门口的水沟里玩儿冰遛遛,远远看到那只小猫。它瘦得皮包着骨头,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毛色,全身上下脏兮兮的,身上的屎尿都已经把毛结成了疙瘩,而且已经冻得半僵硬了,都糊在它身上,它的小身体微微地冒着一点儿热气,微弱地叫不出多大声音。就这样,我把一只满身是屎的小病猫抱回了家。


那时,我们家里已经有一只大猫了,但是父母都没有反对我收养它。为了救活小猫,父亲专门去小镇上买回一些药物,母亲还给病得奄奄一息、满身是屎的小猫洗了澡,把它的烂毛一点一点剪掉,把食物捣碎了喂它吃,我也把父母为了治疗我的鸡胸佝偻病,给我补钙喝的牛奶省出一半给小猫。这只小猫的命就这样被救活了。


春天的时候,这只小猫竟然出落得非常水灵,它其实是一只混种的波斯猫。它身上的毛又细又柔软又绵长,它的眼睛又大又温柔,总好像能读懂我的心。它后来和我们家的大猫好上了,在夏天到来前还生下了几只俊美的小猫。


我的养猫热情一发不可收拾,我不断把别人丢弃的或流浪的小猫捡回来,加上猫很会知道谁家的日子好过,又自动跑来一些赖在我家蹭吃喝。这样一来,最多的时候我曾经养过十五只猫。父母认为,只要我能负责照顾它们,我就可以收留它们。


我的日子一下子充实了,自闭和抑郁统统都顾不上了。小猫们都很懂得情意,它们都知道饿了跟谁要食吃,第一当然是我;如果我不在,就一定是父亲,然后才是母亲。这就好像我懂得可以和谁要糖吃的道理一样,实在没有办法,正好我们都不在时,它们才跟哥哥要食;但是,哥哥不喜欢黑猫,小黑猫就会自觉地躲着他。


小猫们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无限乐趣。当然偶尔有些小猫也会惹祸,一次一只小猫偷吃了鱼,父亲说必须要对小猫进行教育,这样它们就会长记性,以后就会改掉吃鱼的毛病。结果猫没教育成,父亲把母亲用来盛鱼的古董盘子打破了。


我怕父亲真的要教训它,紧张着准备替猫受罚。只见父亲一手攥着掸把子,这里敲一下,那里打一下,和教育我们的时候敲桌子打板凳的情形一样;一手抓着小猫凑近盛鱼的盘子。父亲不停敲打着旁边的凳子,表情非常严肃,很认真地数落着小猫:“你睁眼,看着!以后就得长记性,不许偷吃鱼……”小猫吓得瘪着耳朵,哪敢睁眼,它一会眯眼看一下,一会闭上眼睛,脖子一缩一缩的,父亲的掸把子在小猫的头上挥了几下,我的心也跟着揪了几下,结果父亲敲来打去的,并没有打小猫,反而一不小心把母亲东躲西藏,想尽千方百计才保存下来的宝贝古董盘子打碎了。


父亲哄着我们玩儿的时候,母亲则认为他不知道如何管孩子,就好像他教育猫一样,完全不务正业;要么不要去教育猫,什么猫不吃鱼?要么就把猫好好教训一顿,敲来打去的根本就没有一点儿正经。


而我却在没有一点儿正经的父亲那里,不经意地学会了不少“正经”。


我记得他亲手教我做九九寒暑表。


他先教我在纸上打上格子,横竖各九行,再在打好的格子里,用钢笔帽刀口在纸上描画圆圈,最后再把每一个圆圈平均分成三份,分别代表上午、下午和晚上。在纸张的空白处做标记,各种不同的天气如晴天、阴天、下雪、刮风等。从立冬开始,根据当天的实际情况,在圆圈的每一个部分做天气的标记。他教我说,“一九二九不出手;三九四九冻破石头;五九六九隔河望柳;七九河开,八九雁来,九尽桃花开。九九加一九,耕牛遍地走。”多少和现在的《九九歌》有些出入,不过每天数数格子,念念叨叨地我就学会了乘法。


童年的岁月甚是难熬,一个休学在家的孩子更是百无聊赖。所以父亲又让我做其他的游戏,比如把我们家所有的母鸡都取了名字写上面,统计它们每个月下蛋的情况,还给它编了好听的名字“母鸡出勤表”,一个月它们下了多少蛋,它们一个夏天总共下了多少蛋,谁比谁下蛋多,多下了多少蛋,这个月比上个月多下了多少蛋……这些蛋数来数去的,加加减减的,我就在没有一点儿正经的游戏里,学会了不少正经的算术。


父亲在家里管钱,每次一发工资的时候,我都会把钢蹦儿的零钱收集起来,存在我的存钱罐子里。积少成多,我慢慢地就有了几块钱的纸币。我喜欢把旧纸币再换成新纸币,换的过程中,九毛凑一块的,跟父亲再讹诈一点儿,这样我的存钱罐子里就存了越来越多的新纸币。月末父亲急用钱的时候就向我借用,待到月初发工资的时候他会再还回来。


久而久之,他开始教我收取“利息”。比如,他跟我借了五块钱,得答应我还六块,这样我对“借贷”就有了极大的兴趣,我特别愿意把钱借给父亲,再后来父亲就教我计算这种利息的比例。比如,每个月我都多赚一块钱,那么一年下来,我赚了多少钱,我多存了多少钱;如果每个月我计划存一块钱,加上我收取的利息,那么一年下来,我的存钱罐里总共应该有多少?


可惜,我一直也没有存到一年的钱,因为父亲每个月钱都不够用,我都得“贷款”给他。再后来,他又离去得太匆匆,我连最后一笔“贷款”也没机会收回来。




孙宽:原名孙宽余。做过播音主持,经商从教若干年;现在是全职主妇,自由写作者,定居新加坡。2016新年前创办微信公号《宽余时光》,目前已发文180余篇,部分作品曾发表于新加坡《联合早报》。



写在后面的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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